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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并无战事,可是第二天拂晓,城内的百姓还在酣睡中,日军的炮火便打响了。

第一天受挫的岗本这次是发了狠,进攻从三个方向同时打响,除佐佐木的特遣队继续攻击沈猛子外,马鞍坡这边又增加了一个团的兵力。另外,昨夜悄悄摸到刘集前沿的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也同时跟12师交上了火。

马鞍坡这边打得格外惨烈,日军几十门重炮炮口从马鞍坡下的树林中伸出,迂回到马鞍坡两翼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五时三十分,岗本一声令下,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霎时,马鞍坡陷入到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师长谭威铭昨晚便回到了师部,副师长庄国雄连着打了几通电话,说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目标直冲刘集。刘集的百姓已开始连夜往城内跑了,马头桥和石桥被挤得水泄不通。谭威铭不敢大意,敌人一旦对着集子上的百姓开火,后果不堪设想。

马鞍坡就剩了朱大泉的73团。

敌人的炮火实在是太猛了,岗本像是憋足了劲,要用炮火炸翻马鞍坡。尖啸的炮弹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在马鞍坡的上空。几分钟后,前沿的战壕便藏不住人了。朱大泉命令弟兄们往后撤,退到第二道防线内。一营长汪小南顶着一头炮灰,固执地不肯离开战壕,他身边的弟兄跟他一个模样,猛烈的炮火压得弟兄们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蜷缩着身子,往土壕里钻。有的士兵的衣服被弹片划破,有两个弟兄脸上开了花,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手抱机枪趴在战壕边的那个小士兵让炮弹炸飞了一条胳膊,疼得哇哇叫喊。朱大泉扫了一眼,知道第一道防线守不住了,再守,就会变成敌人的炮灰。他扑过去,冲一营长汪小南命令:“马上带弟兄们往后转移,第一道防线放弃!”汪小南刚说了声我能守住,一颗炮弹就在离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炸响了。警卫兵一个鱼跃,将朱大泉扑倒,一股火光腾起,紧跟着响起炸雷般的巨响。朱大泉只觉脑子里轰一声,差点就失去知觉。等他再次爬起来时,身上的警卫兵不见了,他冲硝烟弥漫的天空喊了几声警卫兵的名字,汪小南跌跌撞撞地跑来:“甭喊了,他让炮弹炸飞了。”

“马上给我撤,听见没!”

汪小南这次没敢顶嘴,带着一营的弟兄们乖乖撤到树林后面。赶上来迎接他们的二营长雷黑子冲朱大泉喊:“团长,这样不行啊,敌人炮火太猛,我们的机枪根本派不上用场。”

汪小南也说:“团座,这样打下去,不用开枪,阵地就全丢了。”

朱大泉也是心急,他还惦着刚才被炸飞的警卫兵,那小子才17岁,当兵到现在,还没打过仗呢,原指望这次能在炮火中练一下胆,哪知……

“都给我闭嘴,退回到树林里去!”

一阵狂轰滥炸之后,炮火渐渐稀落下来,伏在战壕里的弟兄们终于可以抬起头了。朱大泉扫了一眼身边的弟兄,嘶哑着嗓子说:“一营向左,二营往右,其他营原地不动,敌人马上会反扑,都给我留点神。”

话说完没五分钟,就见黑压压的鬼子从三个方向朝他们涌来。仗着有火炮的掩护,今天的鬼子兵进攻速度格外快,还未等一营的弟兄找好位置,跑在前面的鬼子已冲他们开枪了。弟兄们也是被刚才那嚣张的炮火激怒了,鬼子兵刚进到射程范围,就齐齐地扣响了手里的家伙。

瞬间,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树林前面那片小山坡上,子弹打得地面直冒白烟,猖狂的鬼子兵不断地倒下,但小鬼子一点儿不畏惧,岗本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此役,必须拿下马鞍坡,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蝗虫一般往前扑。

前面正打得火热,两翼的敌军又涌了上来,一营长汪小南马上带领弟兄,往左翼打。机枪狂扫一片,盒子炮、短枪也派上了用场,手榴弹不时地从战壕中飞出,阵地上狼烟四起,尘埃滚滚。

相比马鞍坡,刘集这边的战斗,又是另一番景致。日军第六、第七联队也是采用同样的方法,先是用火炮猛攻,炮弹越过刘集东面的斜坡,炸响在离刘集不到一公里的黄花冈上。布防在黄花冈的是12师158旅和162旅,这两个旅是谭威铭手下战斗力最强的,所以把他们布在黄花冈,就是要阻击日军从正面形成突破。

密集的炮火轰炸在黄花冈上时,158旅和162旅的弟兄们并没作任何反击。黄花冈虽是一座小山冈,但冈下是多年形成的一大片洼地,洼地前面,是被当地人称为太平湖的一处湖泊。湖泊虽然不是很大,但足可以抵挡日军从正面畅通无阻地杀过来。

昨晚谭威铭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158旅和162旅一定要把敌人消灭在太平湖,绝不能让鬼子的脚步越过湖泊一步,更不能让鬼子的炮兵团往前推进。因为炮兵团只要过了太平湖,炮弹就能直接落到刘集了。

“誓死捍卫刘集,直到全师战死!”这是昨晚谭威铭在紧急动员会上发下的誓言。为配合158旅和162旅,谭威铭又紧急调集原来布防在刘集中心的两个团,其中就有侯四的117团,补充在黄花冈两边的小山峦上,以防敌人从侧翼发起进攻。

日军狂轰滥炸一通后,尝试着往前扑了,小鬼子刚刚摸到太平湖两边中间地带的草地上,轰隆隆的炮声便响起来。这炮声不是13师团的,而是布在黄花冈后面的第五炮营。这场仗像是算计好了的,呼啸的炮弹掠过黄花冈,不偏不倚地落在日军中间。日军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响起炮声,还未明白过来,就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肉片。也有想活命的,抱枪跳入湖中。太平湖下面布满了水草,鬼子在水里没挣扎几下,就被乱丛丛的水草缠住了双腿。冈上的弟兄们点射似的,一枪结束一个。不出十分钟,日军第一次进攻便被打垮,两边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摆了数百具尸体。日军一看进攻受阻,刚刚熄灭的炮火再次轰响,黄花冈立刻被炸得尘土飞扬。敌人像复仇似的,密集的炮弹雨点似的落在战壕前沿,飞起的弹片还有尘埃快要把战壕填满了。158旅旅长钟北山一看情况不对劲,命令后面的第五炮营调整目标,冲小鬼子的炮兵开火。

五分钟后,敌我双方的炮兵对上了。第五炮营使用的火炮,正是大坝器具厂自行研制的,一开始炮手还有些不适应,炮弹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怎么也对不准日本炮团的位置。钟北山连骂几句脏话,亲自跑过去,一脚踹开最前面的那个炮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司令研制的炮,到了你们手里,连小岗炮都不如。”

钟北山最早就是炮兵出身,老司令屠翥诚研制这种超长炮筒的火炮时,还专程请他过去,在器具厂干了两个月。这种炮的杀伤力远比常规军配备的轻型山炮要猛,比山下日本军的70毫米九二式步兵炮也差不到哪里,只是瞄准系统相对粗糙一点儿。钟北山边摆弄边粗声吆喝其他几位炮手,让他们照着自己说的做。第五炮营这些炮兵是钟北山手把手专训过的,应该说作战水平还不错,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战事,实战经验少得可怜。刚才冲太平湖两侧的草地打,他们还能凑和,反正只要炮弹落在草地上就行,这阵要专门对准日军炮团,难度就有了。好在经钟北山连呵斥带示范,他们的感觉又回来了,再打,目标就较刚才准了许多。

双方炮兵对打了十多分钟,日军的炮火明显弱下去,钟北山心里高兴,他相信日军炮团配备的九二式步兵炮并不会太多,只要能打掉五门,就是胜利。

又是20分钟后,日军那边先停了火。钟北山狂笑一声:“哈哈,小鬼子终于让我们压下去了。都给我听好了,省着点炮弹,炮弹打光了,都得送死!”

钟北山并不知道,刚才那一阵对攻,日军炮团受损惨重。在日军印象里,中国军队的炮击能力是很弱的,装备更是可怜,一个师也就那么十来门山炮再加上少量的迫击炮。炮兵素质更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他们每到一处,习惯上都是先凭借强猛的炮火轰炸对方工事,然后在炮火掩护下,发动阵地进攻。没想,这一次在米粮城,竟意外遇到中国军队强有力的炮火阻击。第五炮营第一次击退日军进攻,指挥官板田大佐便气得哇哇大叫:“八嘎,支那人,山炮!”等第五炮营的炮弹掠过太平湖,掠过他们用来隐藏的小山峦,弹无虚发地砸向他的炮兵阵地时,板田大佐的眼睛都歪了。板田压根儿就没想到中国军队有这么强的火力,更没想到山上的158旅会突然给他来这一手,顿时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凄惨境地。板田一边叫喊着:“隐蔽,隐蔽!”一边又挥舞着军刀:“还击,给我还击!”

但是无论板田怎么挣扎,日军炮团还是没逃过一劫,他们在毫无准备中,甚至在必胜的信念中,让山上的第五炮营给打了个稀巴烂。布在山下的20门九二式步兵炮,七门被打断了炮身,另有两门,居然炸得找不见了。弹药箱起了火,将炮兵卷起来,飞到了空中,再次落地时,又被第五炮营的炮弹重新掀起。炮兵阵地上一片火海,这火海一半是第五炮营炸起的,一半,竟来自小鬼子自己的弹药箱。

“八嘎,八嘎!”板田完全疯了,战斗刚刚开始,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威风还没打出来,炮兵团就给他丢人现眼,这等耻辱岂是他能受得了的?板田乱舞着军刀,气急败坏地想一刀砍掉炮兵团团长的头!

炮兵大队长更是恼羞成怒,捂着鲜血四溅的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吼道:“大佐,上当了,情报的有误,支那人的炮火,完全超出想象。”

一个中队长拖着一条伤腿,跑来跟他请示:“火力太猛,再战下去,炮兵大队会遭更大的殃!”

板田掏出枪,不容分说,一枪结束了这个怕战的中队长。但这也挽回不了他的面子,迫不得已,板田命令熄火,炮兵团迅速转移。

发生在黄花冈的这场炮火阻击战,一幕不漏地进了屠兰龙的视野。战斗打响时,屠兰龙带着阮小六几个,登上云水间那座高高的假山,手握高倍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日军炮火对黄花冈狂轰滥炸时,屠兰龙的双手是抖着的,脸上的表情一阵比一阵难看。等山冈上的第五炮营奋力向小鬼子还击时,他抽搐的双肩才慢慢平静,很快,他的双肩又抖起来,那是兴奋的抖,快乐的抖。战火彻底平息后,屠兰龙收起望远镜,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身边的黄少勇。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也是一直手捧望远镜,谷河对面的这场阻击战,令他热血沸腾,天虽然有些许凉意,但他的头上脸上,却是热汗淋漓。

“打得好,打得过瘾啊!都说11集团军坐享太平,我看他们才是坐享太平。”黄少勇抹把汗,心情激动地盯住屠兰龙。

屠兰龙什么也没说,他本来不想让黄少勇出现在这里,但黄少勇非要来,他也就点头同意了。想想,自赵世明离开米粮城回大同后,黄少勇一直窝在梅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面对那张作战图,拿一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可能他也是闷了。但对黄少勇这番感慨,屠兰龙似乎不感兴趣。众人还在翘首巴望着黄花冈,他的脚步已走下假山,往云水间六号厅去了。黄少勇跟阮小六相视一眼,脚步急促地跟了过来。

云水间六号厅里坐满了人,除请到梅园的十位师团长外,今天还请来不少新面孔,其中就有新上任的炮兵独立旅旅长左相伟。此人不到三十岁,方脸,浓浓的两道眉,一张典型的美男子面孔,不过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刚气。挑他做炮兵旅旅长,也是屠兰龙深思熟虑了的。一来他曾在炮兵学校学习过,懂不少专业知识。二来,此人以前在国军23路军担任过炮兵营副营长,后来在一次战斗中受伤,被大部队甩了。他在一座小镇子上养好伤后,正好遇上屠翥诚北进,他愣是靠自己的固执劲儿,缠着屠翥诚进了他的队伍。还有一层关系,此人跟129旅旅长赵世明是旧交,在同一个战壕里趴过。凭着这几点,屠兰龙最终决定由他出任炮兵旅旅长。从这些日子的表现看,屠兰龙的决定是正确的。那个晚上,阮小六带着十位师团长,就是去看新组建的炮兵旅。这是屠兰龙突然萌生的主意:“让他们去看看,我屠兰龙到底在做什么。”十位师团长观完炮兵旅的演习,纷纷伸出大拇指:“了不得,有了这支炮兵旅,我们心里稳当多了。”

但屠兰龙心里不稳当!

日军这才来了一个师团,不到三万人,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面。而且,到现在,宫田司令官也没暴露他的作战目标,表面看,岗本中将和他的13师团是冲着米粮城来的,仿佛一口气要吞下米粮城,但为什么要把佐佐木的特遣队顶到沈猛子那边,而不是直接来攻打米粮城?还有,25师团为什么不迅速跟进,而是驻守在谷城,这不像是要一口气吞掉米粮城的样子啊!

如果宫田司令官只是借一条道穿过米粮山,11集团军该不该全力围阻?这种可能虽然小,但不是没有。傅将军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作为军事长官,首要的任务,是保一方平安。我不想看到米粮城陷入到战火中,最终变成炮灰,让老百姓生灵涂炭,这也是屠老司令的意愿啊!”

可米粮城安宁了,别处呢?日本人的铁蹄一旦踏过米粮山,很可能就畅通无阻,到那时,小鬼子会不会掉转头来,两边合围,麦河的悲剧,是否会重演?

一系列问题困扰着屠兰龙,让他陷入欲断难断的困境。他不是不想打,可这仗到底怎么打,怎么才能既保证百姓的安全又能将小鬼子消灭在米粮山?还有,一旦全面开火,阎长官那边,支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别人可以不想这些,他屠兰龙不能!他肩上担的,不只是11集团军的生死,还有米粮山百万民众的安危啊!

他所以反反复复把下级军官还有孟兵粮他们召来,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这支队伍没有充分的自信。如果继续在24师,他会毫不犹豫地打响第一枪,但这是米粮城,是义父的地盘!

云水间六号厅静静的,长官们脸上全都一个颜色,这颜色是被刚才那炮火染的,尽管长官们并没到那座假山上,亲眼看一看刚才的炮火,但大家都长着耳朵,轰鸣不止的炮声,早把他们的心给炸翻了。

“大家都说说吧,这仗到底该怎么打?”屠兰龙忍了几忍,终还是把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万没想到,这一天,除了炮兵旅旅长左相伟慷慨陈词一番,其他长官全都选择了缄默。怎么会缄默呢?屠兰龙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沉默到后来,倒是屠兰龙原本没抱指望的182团团长范子义放了一个冷炮:“咋了,都怕了是不?我范子义不怕,182团不怕,少司令,下令吧,我姓范的手早痒痒了!”

屠兰龙的目光反复地扫在十位师团长和范子义脸上,扫到后来,他把自己扫失望了,真的好失望。

会议结束回到指挥部,黄少勇问他:“你心事这么重,到底为了什么?”

屠兰龙苦笑一声:“还能为了什么?”

“没那么悲观吧,少司令?”黄少勇理解似的宽慰他一句,但这一句里似乎也有一些疑虑。

“怕是比这还悲观。”

黄少勇摇摇头:“不,你把问题想复杂了,听我一句,这个时候,越简单越好。”

越简单越好?屠兰龙默默琢磨着这句话,最后沉沉道:“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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