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部分
“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读书人能科举做官……如果只是这点追求,先生,又何必非要改朝换代?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缔造更好的朝代么?一个连宣扬忠孝节义都会触犯忌讳的朝代,真的可能是一个更好的朝代么?”司马梦求讥讽道,“先生在策划安平之谋时,自己也说了,就算你再怎么挑拨,子明丞相也不会轻易造反。但先生想过子明丞相为什么不会轻易造反么?”
不待潘照临回答,司马梦求便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并没有危言耸听,子明丞相也看得到那个未来,他也不会想要那样的新朝,哪怕他是皇帝!我不敢说子明丞相绝对不会谋反,但是,我敢肯定,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就不会走上那条道路。我们追随过的石子明,不是一个为了自己想做皇帝而可以牺牲一切的人,相反,他是一个为了这天下可以变得更好,而对做皇帝这种事不屑一顾的人!”
潘照临似乎并不想和司马梦求争辩,只是轻轻说了一声:“书生之见!”
听到他的评价,司马梦求却忽然露出温润的笑容,“书生之见……先生,我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啊!子明丞相也是一介书生。自熙宁以来,子明丞相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大宋朝变得更好,而不是为了谋朝篡位,所以,你的谋划才会如此艰难吧?做书生又有什么不好?书生虽然有时迂腐,但至少知道何事当为,何事不当为;虽然追名逐利,但却不会狂妄的将自己置于天下之上。做书生没什么不好,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些手握大权之后,便忘记自己也曾是一介书生的人吧?说到底,魏武帝和汉光武帝之间的差距,也不过就是汉光武帝始终记得自己只是一介书生而已!我倒是希望,先生还能记得自己也曾经只是一介书生!”
潘照临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却带着明显的讥讽之意,“纯父一直是如此辩才无碍,但任你如何舌灿莲花,说到底,我们依旧是同类人。你我都有自己的志向,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但你我都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寄望于能做到这一切的石子明,只不过,我有我看到的未来,有我期望中的石子明,你有你看到的未来,有你期望中的石子明,如此而已!”
他的话直刺内心,司马梦求默然了一会,便坦白承认:“或许便如先生所说,你心中想要的那个更好的世界,需要改朝换代才能实现,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曾经想象中的那个更好的世界,现在已经实现了。子明丞相甚至比我期望的,做得都更多、更好。我只要大宋朝顺着现在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就足够了。”
“还真是目光短浅啊!”潘照临半开玩笑半讥讽的说道。
“人贵知足,做人不能太贪心的。”司马梦求却是非常认真的回答,“现在的大宋朝,是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宋朝,所以,先生,我不会让你改变这一切。”
“你都到了这幽草寺,我还能做什么?”潘照临幽幽叹了口气,神情怅然,“这一局,已经结束了。”
司马梦求目不转睛的盯着潘照临,过了好一阵,才苦笑道:“先生是想让我相信,自安平之事后,你便放弃了自己的计划,什么也没做么?”稍顿了一下,又反问道:“若是如此,鄢陵白鹤观的李昌济等人,又何必在我走后,服毒自尽?”
“李昌济只是害怕连累雍王。”潘照临摇了摇头,叹道:“他不必死的!”
“是么?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潘照临神情落寞,“其他人,都是为了保护我。”
但司马梦求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若只是为了保护先生,其他人也不必死。他们这么一死,反而会把事情闹大,让皇上心里认定先生有问题……”
“这件案子,是不可以公开的,皇上只是想知道真相,先生的那些私属,只要在职方司挂了号,便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他们只需离开大宋,前往南海,皇上也不会非要他们死不可,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甩开曹谌的追捕……”司马梦求脸上写满了怀疑,“但他们却选择了服毒自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去坐实皇上心中对你的怀疑,同时也是加剧皇上对子明丞相的不满。”
“他们只是些小人物,又怎能知道九重之后皇帝的心思?”潘照临黯然道,“再厉害的谋划,也是需要时机的。安平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此后做再多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埋一些伏笔,若没有新的时机到来,并不会有施展的机会。”
“所以,先生是在这幽草寺等待时机么?这可不象是先生的风格,先生向来是主动创造时机的。”
“子明不愿意领兵,最好的机会,就是章惇重蹈曹彬覆辙……”
司马梦求的目光瞬间严厉起来,却听潘照临叹了口气,“但我始终是世宗的后代,让我主动帮着契丹击败章惇……”他摇了摇头,神情颇为无奈。“每个人都有心中的桎梏,除了等待机会,我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司马梦求的目光也随之温和下来,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北伐如今的局势……先生所等待的时机……”
“近在眼前了。”潘照临苦笑,“但你来得快了一点。”
潘照临似乎不想再和司马梦求继续这么聊下去了,直视着司马梦求,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说吧,纯父准备如何处置我?”
司马梦求迎着潘照临的目光,好一会,才淡淡说道:“我想请先生写一封供状,所有的事情,都是李昌济在暗中谋划,所有人都是无辜的,连雍王也是被他教唆利用,罪大恶极的人,只有李昌济。他因石得一之乱失败,怀恨报复、陷害子明丞相,目的挑拨大宋内乱,图谋不轨。而先生因为身世被李昌济所知,故此受他胁迫,贵属也并非先生的私属,而是效忠于李昌济的。阴谋暴露后,李昌济自知不免,故意自杀,行死间之计,以便将所有一切嫁祸于先生,目的仍然是陷害子明丞相,但李昌济的部属在得知其自杀后,群龙无首,遂将先生挟持至此,幸好被我与刘子文所救。而先生被救后,自觉无颜面对子明丞相,决意乘舟出海,立誓终身不复回大宋。”
“我被李昌济胁迫……”潘照临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小皇帝会相信?”
“人都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外人虽知先生之名,但除了子明丞相、我,还有陈子柔,或许还有唐康时,旁人并不知道先生究竟有多厉害。这些人即便心中有怀疑,但没人会宣之于口,我有足够的办法,让这件事情变成真的,我会把它办成铁案,它合情合理,皇上会相信的。就算皇上心里稍微有那么一点怀疑,但先生你已经去了南海,和大宋再无瓜葛,皇上也没有必要再介怀,最多让职方司派几个人去南海监视先生,不会更多的深究。毕竟,这样的真相,对大宋朝是一件好事,对每个人都是好事。”
“职方司!呵呵!职方司!”潘照临面带讥讽的看着司马梦求。
司马梦求面不改色,“先生忘记了一件事,我不是职方司郎中,我是大宋朝的兵部侍郎,是朝廷大臣。”
“没错,朝廷大臣。”潘照临讥讽道,“所谓的朝廷大臣,就是要做自己认为对国家、对皇帝最有利的事情。所谓的真相,所谓的无辜,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但纯父,刚才你义正辞言和我说的那些话呢?为了你心中认为对的事情,你也不介意让无辜的人背上罪名啊……”
“李昌济已经死了,他也不是无辜的。”司马梦求淡淡的回答,“而且这些也无关紧要,儒者有经有权,离经背道,固不足取,不通权变,亦非圣人之教,善知经权之变,才是真正的中庸之道。先生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其实不然,我们虽然都用权术,但我是儒生,持经达变,心中始终有不可逾越的纲纪伦常,而先生已是纵横家,世间一切,皆不过纵横家手中的棋子,不复知中庸为何物!”
“论这舌辩之术,纯父才更似是纵横家吧?”潘照临讥道,他刚刚说完,炉上茶壶里的水正好烧涨了,热腾腾的开水在茶壶里翻滚着,潘照临连忙将茶壶提开,又随手舀了一勺泉水浇在木炭,将炭火浇熄。然后捡出两个茶碗,提起茶壶,倒了两碗茶水,顿时茶香四溢,潘照临放下茶壶,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似乎嫌香料不够,又从怀中掏出一包香料,小心的洒进茶碗之中。
他这喝茶的法子,并非当时流行的点茶法,而是自唐代的煎茶之法演变而来的宋代煎茶法,相对点茶来说,程序非常简单,事先将茶叶碾成粉末,掺杂各种香料,倒入茶壶中,和水一起煮开,便可直接饮用。
因此司马梦求也不以为异,他也不客气,端过自己面前的那碗茶来,浅尝了一口,觉得香料的味道果然有点偏淡。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心情讲究茶汤的好坏。刚刚放下茶碗,便见潘照临的神情忽然颇为萧索,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说道:“但这一次,即便纯父有苏张之舌,也终是无济于事。恕我不能让纯父如愿了!”
“先生何必如此固执?”司马梦求劝道,“便如先生所言,我已经到了这幽草寺,先生已经等不到你想要等待的时机了。就算先生还有什么谋划,学生不才,或许破解不了先生的棋局,但我总算也有一技之长,不会下棋,我就解决棋手,没了棋手,再厉害的棋局,也只能结束。以先生大才,到了南海,诸侯必争相……”
他话未说完,已被潘照临打断,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纯父这次却是错得厉害,没有了棋手,棋局并不会就此结束。”
司马梦求怔了一下,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潘照临端起手中的茶碗,一饮而尽,望着司马梦求,轻声说道:“纯父说我以天下人为手中的棋子,却似乎忘了一件事,我潘照临,同样也是天下人……”说完这句话,他嘴角之中,突然流出一缕鲜血,潘照临用他那惯常的讥讽的笑容望着司马梦求,轻轻说道:“将军!”
刹时间,司马梦求呆若木鸡的看着潘照临,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望着面前正讥笑着看着自己的潘照临,唤了一声:“先生?”
但对面的潘照临毫无反应,他迅速起身,伸手探了探潘照临的鼻息,潘照临已经停止了呼吸。司马梦求的心顿时沉到了海底,他轻轻掰开潘照临的嘴角,仔细检查了一下,又拿起潘照临的茶碗,小心拨弄了一下碗中的残渣,便颓然坐下,口中喃喃自语:“鸠羽!竟然是鸠羽!”[271]
司马梦求失魂落魄的呆坐在潘照临的对面,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结果,口头的威胁是一回事,但他心里从未想过潘照临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许在旁人眼里,潘照临犯的或者是天大的事,但在司马梦求看来,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调查潘照临的目的,来幽草寺的目的,只是为了制止潘照临,让他彻底放弃自己的谋划,阻止他继续破坏皇帝和石越之间那脆弱的关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行的结果,竟然是潘照临,就这样在他面前饮鸠自尽!
此刻的司马梦求,已经无法思考,无法想任何的事情,各种零乱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涌现,一时是过往与潘照临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时是石越的笑容,一时是赵煦的面孔,一时又是潘照临死前那声轻轻的“将军”……搅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让他胸口一阵烦闷,继之而来的,是恶心,想要呕吐。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意识到,潘照临已经死了。
从此以后,他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开口和自己说话了,再也不会带着讥讽的笑容看着自己了,他也再听不到那声熟悉的“纯父”了……
忽然之间,难以抑制的悲伤,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永远温润如玉,永远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司马梦求,竟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泪水无法阻止的流了出来,象决了堤的河流,怎么都止不住,就这样流个不停。他有点想要抽搐,想要哽咽,但他拼命的控制住自己,只是呆坐在那里,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
就这样,哭了很久,司马梦求的目光无意识的转动,看到了旁边的那具古琴。他木然的走到那具古琴前,端正的坐下,轻调琴弦,开始弹琴。
君子哀而不伤,但此刻响起的琴声,却是如此的悲伤。
司马梦求弹着韩愈的《猗兰操》,悲怆高歌: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有之。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仿佛是在用这样的琴曲,给潘照临送行。
2
汴京,左丞相府。
琴声入林细,幡影隔花遥。自左丞相府后花园中,不时传出悠扬的琴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东汉蔡邕著《琴操》,收录了十二首琴操,后来前唐韩愈删掉伯牙所作的《水仙》、《怀陵》二操,只余《十操》,这一曲,便是孔子所作的《猗兰操》……”
紧挨着后花园的书房内,石越听到这声音,竟不由有些感慨,走到窗外,望着窗外的桐桥丝柳,悠悠叹道:“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发过感叹,却又是自失的一笑,向石鉴问道:“师朴相公推荐的这女先生,真的是现在汴京最出色的女琴师?”
石鉴笑道:“小的打听过的,的确是今年最当红的女琴师,据说连晏小山请她去演奏一场,车马费也要一百贯,那还是看在大才子的份上,免了演出费用,若是寻常簪缨之家请她演一场,除车马费外,酬劳少则三百贯,多则上千贯。”
“这是疯了么?”饶是石越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了,也被这天价演出费给震惊了一把,他马上想到一种可能,惊道:“莫非是交钞又贬值了?”
“不曾贬,不曾贬。”石鉴被石越的反应逗笑了,笑道:“交钞还是很值钱,只是自从刘莘老罢御史中丞后,如今汴京的富贵之家,又悄悄开始竞相奢华了。小的听说,如今六部郎中府上,一个普通侍婢置衣装的钱,就高达两千贯,咱们相府前一阵想招几名婢女,结果但凡姿色好点的,能干点的,都不愿意来,嫌咱们相府太清苦了。夫人那边正商量着给下人涨月钱呢……”
“啊哈?”石越再次惊到了。
“以前雇一个下婢,只需要一次先付大约五百贯做身价钱,每月的月例则由主人家随意赏赐,如今下婢的身价已涨到七百贯,吃住之外,月钱也不能低过两贯,至于那些有姿色或者有本事的婢女,那就没有个一定之价了,小的听说桑府前一阵买了个有点名气的厨娘,身价高达五千贯。”
石越听得已经不想再细问下去了,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那……这女先生上课的费用是多少?”
“咱们相府管接管送,五十贯一个时辰。”石鉴笑道,“这还是看着是给长公主上课的份上,特意打了个对折。”
“五十贯?一个时辰?就教些《十琴操》这种老夫子才弹的曲子?”石越突然感觉自己有点肝疼。五十贯一个时辰的学琴学费,他瞬间觉得他女儿喜欢的女子相扑是多么的价美物廉,可笑自己当时还觉得花了大钱买女儿高兴。
石鉴看着他的表情,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丞相还是放宽心的好,整个汴京多少人家排着队都请不到呢。夫人说了,花钱学琴总比去搞什么相扑、赛马好。咱们相府门第太高,本来就不好找女婿,如今又成了什么长公主,更加难嫁了,再不好好学点女儿家的东西,以后长公主真要嫁不出去,找谁哭去?琴棋书画、女红针线,不指着样样精通了,好歹会一样,日后也有个说头,遮遮脸面。”
“真是杞人忧天!”石越还不愿意自己家白菜被猪拱了呢,但他也只能在石鉴面前发发牢骚,眼不见心不烦,他也不想再操心这些学费的事,转身走到书房的另一边,看着墙上挂着的幽蓟地图,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小圈,不由叹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他又想起了曾经给皇帝派过的定心丸,章惇和唐康闹得这种程度,而章惇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想着赌一把能否先攻取幽州城,石越只能感叹,不愧是章子厚,骨子里真有那种敢搏命的疯狂。但是,章惇想搏一把,皇帝会愿意拿着北伐的成败让他去搏大小么?
石越暗暗摇了摇头,章惇没有这个份量啊!如果没有唐康也就罢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章惇硬着头皮做了也就做了,反正成王败寇而已。但既然有唐康在,还有陈元凤、蔡京这些文臣在,就由不得章惇为所欲为了。就算皇帝同意,她女儿那个宗法上的舅舅,给她介绍五十贯一个时辰学费的女琴师的枢密使韩忠彦,也绝对不会同意啊!
那么,他真的要再度前往幽蓟做率臣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石越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潘照临那张总是带着讥讽笑容的脸,仿佛听到潘照临在对自己说:子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就是潘照临一直希望发生的事情吧?
但是……不知道为何,就在此时,石越心中,突然莫名的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形容,似乎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怔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向石鉴问道:“你知道潜光先生去哪里了么?”
同一时间,汴京城西,汴河金梁桥北,西梁院,职方司。
庞天寿神情严肃的在西梁院门口下了马,打了个手势,将随行的几名内侍留在了门外,独自一人脚步匆匆的走进了西梁院。
西梁院内的职方司官吏,似乎比平时少了很多,少数几个在院中穿行的人,也是轻手轻脚,似乎害怕惊动了什么。一进入院中,庞天寿就看到了刘仲武,二人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刘仲武就领着庞天寿,穿过院子,走进一间厢房。
厢房内停着一副棺椁,司马梦求和曹谌默默的站在棺椁旁。司马梦求脸色淡然,而曹谌的神色,却是非常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