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部分
自此之后,雄霸一带暂时平静下来。辽军的补给状况,也同时大为改善,赵隆给辽军后勤造成的直接破坏有限,但是对其转运效率的打击却难以估量。没有了赵隆的骚扰,耶律信总算暂时又不需要为补给操心了。尽管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战争,大辽的君臣们大多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未免都不是很适应,甚至颇觉心疼,但是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填饱军队的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不用担心饿肚子之后,耶律信就不得不考虑更多的问题。战争进行到十月,辽国内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湖面之下,几乎就如同一锅沸水,马上就要爆发。大举兴兵南下,是耶律信的定策,也是他成为北枢密使最重要的理由。但是,仗打了五六个月后,若以胜仗的规模与数量而论,自大辽建国以来,从五代入宋,这次南征都算得上战功赫赫。然而尽管打了许多胜仗,还是大胜仗,可是与战前的战略目标,却反而越行越远。这是大辽历次南征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尤其是最近的一次大辽南征,其实认真计较起来,根本就没打过什么胜仗,反倒是受了不少挫折,可结果却足以令辽国满意,与宋人签下了澶渊之誓。
耶律信心里也很清楚,上至辽主,下至朝中贵戚、重臣、军中将领,大辽需要的,就是一个满意的结果。军事上的胜利若不能转化成政治与外交上的胜利,那就毫无意义。如若就此撤兵,虽然谈不上失败,甚至辽军还算有所收获,但是,相比从此将辽国拖入与宋朝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这个结果,这点收获挽救不了耶律信。
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而代之的萧岚,一直反对对宋朝开战的韩拖古烈,还有萧禧等人,都绝不会放过他。而耶律冲哥与萧忽古不落井下石,就算仁至义尽了。萧阿鲁带最近与萧岚打得火热,对耶律信只怕也颇有怨恨。更让耶律信不安的是,连韩宝都可能倒向了萧岚一边——他儿子韩敌猎使宋归来后,完全被韩拖古烈拉了过去,竟然公开劝谏皇帝结束战争!而萧岚又在此时,将自己的侄女许给韩敌猎……
战争还没有打完,耶律信就已经感觉到自己几近孤立无援。他能指望的只有皇帝与太子的信赖。可是,君主的信赖,永远都是需要更多的回报的。
耶律信并不后悔发动了这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战争都是必要的。一个蒸蒸日上、从不掩饰自己对山前山后诸州野心的南朝,在耶律信看来,想要避免战争就如同痴人说梦。在己方尚有优势之时不动手,难道要坐以待毙么?澶渊之誓确立了大辽与大宋两朝之间的秩序与平衡,但这个平衡与秩序,在十几年前,其实就已经轰然倒塌了。两朝要重建秩序与平衡,确定双方所处的地位,战争就总是会来的。而早一点发生,对辽国更有利。
他对皇帝与大辽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若是到了必须承认失败,才能更好的保存大辽实力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尽管他知道那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此前,在补给面临严重危机之时,耶律信就几乎要做出这个决断。
但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如今他对南朝君臣的心理已经了若指掌——他只要耐心的等待时机,当河北诸水冰冻,安平之韩宝便可以迅速北撤,而宋军必然追击。到时候,韩宝引着宋军的骑兵往保、定追赶,他们的骑兵和步兵会脱为两截,而耶律信既可率主力迅速穿插至深州,从后面对宋军重重一击,先破其步军与神卫营;亦可以穿插至宋军骑兵与步兵之间,与韩宝一道,对追击的宋军前后夹击……
如若不是韩宝被意外牵制在安平,情况甚至会更好。
不过,所谓“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这也是战争中总会碰上的意外。耶律信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他已经确知宋军有不愿纵辽军北归之心理,并且自韩拖古烈处得知那甚至已是其朝野共识,那他就可以善加利用。安平的韩宝,是一把双刃剑。只要韩宝部再次驰骋起来,耶律信就重新掌握了战场的主动,而宋军将到处都是破绽。
即使宋军在冰冻之前与韩宝决战,那也并非不可接受。若是四万铁骑在野战上败给了宋军,那就是天命已改!大辽当坦然接受这个现实,耶律信亦当毫无怨言的面对自己的命运。
而在宋朝这边,石越与王厚面对的战场之外的压力,更甚于站在他们对立面的耶律信。在一个君主制的国家,无论外朝的制衡力量有多么强大,君主一方都拥有先天的优势。宋朝的小皇帝赵煦,自从亲政伊始,每过一天,对御前会议、两府、朝廷的控制就越强。让石越头疼的是,赵煦的进取之心不断的膨胀,尽管他对于石越这些元老重臣还不得不表示尊重,可是他对战局进展“过慢”的不满,也越发的不加掩饰。每日都有快马在汴京与深冀之间飞驰,递送着赵煦与石越之间的对答。石越要花很大的精力,耐心向赵煦解释为何安平的宋军不马上与辽军决战;说明为何河间府的宋军直接与耶律信的精锐交战是不明智的……
然而,赵煦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更相信宋军的强大,对于石越的解释,他半信半疑——石越心里面很清楚,赵煦需要的是一个时间表。如若他给皇帝约下一个明确时限,皇帝的怀疑在短时间内,就可能转变成一种狂热的信任与期待。可惜的是,给皇帝的许诺是绝对不能乱下的,任何人若忘记这一点,他的结果都不会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时间表影响到他的谋臣与将军们对战事的判断——就算石越不在乎自己的结局,折可适、王厚们也一定会在意。他们与石越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倘若石越也没有好结果,为石越所重用的折可适与王厚又岂能有好结果?
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九月下旬,左丞相韩维意外病倒——虽然不是大病,但是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者,其实也没什么小病可言。韩维只能回到府邸休养,几乎不能再视事——如果皇帝没有特旨允许的话,他就不能在私邸办公接见各级官员,而小皇帝虽然殷勤的遣使问疾,送汤送药,可对此事却闭口不提。而向太后一向秉持着不过问外朝政事的原则,也未加干涉。
祸不单行,石越在意外丧失朝中的一大重要支持之后,又发现回朝之后的韩忠彦,态度也变得暖昧起来。虽然韩忠彦不存在倒向皇帝的问题,韩家对于小皇帝本来就是绝对忠诚的。但汴京的来信说皇帝多次召见韩忠彦密谈,时间往往长达一两个时辰。与皇帝关系密切的桑充国也给石越写了一封信,提到皇帝与桑充国之间的一次长谈,信中声称皇帝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后,形成石越左相、范纯仁右相、韩忠彦枢使的新朝局。石越不难嗅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小皇帝心中未来朝廷的格局,已经渐渐形成。他希望借助拥有遗诏辅政大臣身份却不属于任何党派的韩忠彦,来构筑属于他的朝廷。
石越对此并不意外,因为这几乎是小皇帝理所当然的选择。当高宗皇帝赵顼将韩忠彦的名字写进他的诏书之后,韩忠彦就已经必然是这几十年中大宋朝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尽管他关键时候颇能杀伐果断,但平时看起来却是锋芒内敛、温和忠厚,和朝中三党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加上他的家世带来的河北、开封士大夫的支持,可以说韩忠彦是绍圣朝中地位最稳固的宰执。
谁都希望这样的人物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石越亦不例外。让他忧虑的是,他知道韩忠彦并不象他表面上的待人接物那样,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他肯定是在某些事上被皇帝说服了。只是石越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陈元凤与李舜举、王光祖所统的南面行营近五万人马,在九月的最后一天,终于在冀州集结完毕。陈元凤希望这支人马立即前往安平,却在石越那儿吃了个闭门羹。石越根本不见他,让他在武强等了三个时辰后,只派了一个小吏出来通知,南面行营诸军全部前往东光休整待命,违制者斩。陈元凤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冀州,李舜举、王光祖却都不敢违令,乖乖将人马带到了东光,与李浩的骁胜军交接防务。看着李浩率领兵员不整的骁胜军开往武强,陈元凤只好将满腔的恼怒发泄到奏章之中,向皇帝与两府抱怨受到的不公待遇,并反复宣称,加入南面行营的生力军后,宋军可以在任何一个战场对辽军取得优势。
这肯定加剧了皇帝对石越的怀疑。韩忠彦的来信中,就委婉提到希望石越给南面行营用武之地。但石越与王厚却也有不用南面行营的理由。休说他们行军之后需要休整,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亦是不破的真理。野战并非攻城与守城,在安平方面,无论防守或进攻,各军之间的协调远比兵力的多寡更重要。他日宋军出击,必以马军为主力,马军再多,列阵之时,纵深不过十排,否则大阵连转弯都做不到。如今安平的宋军骑兵,若倾巢而出,用最紧密的队列列阵,正面已经宽达一二十里之遥——而实际上,无论是慕容谦、唐康或者韩宝,大约都不会列这样的阵形,所以他们其实也已经有充足的中军预备队。在这种狭小的区域进行会战时,两军的作战方式几乎是完全相同的,左中右前四军或者左中右三军,各阵之间配合作战,先互相射箭,射完箭后再冲杀格斗——至少有近两百年,世界岛东部的这种会战方式都没有发生过改变。而决定最后胜负的,往往只是其中的一个军阵,在这种会战之中,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其中一个军阵失败,则全阵溃败。
所以,尽管石越与王厚也希望可以使用南面行营中的骁骑军与宣武二军的兵力,但是同时也都觉得那并不急迫,相反,他们更担心这两支禁军加入后可能的失控。隶属南面行营的殿前司精锐禁军,除非石越亲自坐镇,就算是王厚去,他们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听话,万一这两支军队到达安平之后,急躁的攻击辽军,结果就可能会是灾难性的。更何况,陈元凤也肯定不甘心南面行营的两支主力被抽调而失去控制权。再说冬季滹沱河的运能有限,安平宋军的粮草补给,大半还是要依靠陆路运输,既然没有明显的好处,反而有可以预料的风险,石越也不愿意再去增加补给的压力。
河间府地区,石越就更加不敢令南面行营进去。章惇可以与田烈武这个好脾性的人合作愉快,但如果是陈元凤与南面行营,就算章惇设计让耶律信全歼了这五万人马,石越也不会感到意外。那里如今就是章惇的地盘,整个河北,除了石越,以章惇的性格,他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南面行营进入河间府,这五万人马的粮草,到时候都得指望章惇,章惇必定会要求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而陈元凤却几乎没有可能俯首听命。章惇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要断了南面行营的粮草供给,石越都不知道该如何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偌大一个河北,倒也并非没有容得下南面行营五万人马的地方,只是石越却没有仙法奇术可以将这五万人马变到保州、博野去。南面行营以步军为主,带有大批辎重,若要去保州、博野,只能走官道绕道而行,先去真定府,再经定州东出,就算不考虑补给问题,正常行军也要十几天,若以此前的速度来看,只怕他们一个月都到不了。更何况深州、真定、定州诸州县,早已经不堪重负,这五万人马再去,粮草供应,很难指望当地州县,须得由宣台另行补给,免不了又要至少征发几万民夫。更重要的是,战争之中以上下同心为贵,如南面行营这样的部队,却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对于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石越也只好将它按在后方,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只是如此一来,石越便不免要落人口实,便连他自己也知道,他纵是无私,亦见有私。在赵煦和朝廷的大臣们的心里,陈元凤与南面行营是完全不同的形象,至少他们也会觉得其“锐气可用”,石越无论如何辩解,也都难以服人。但他却到底不能让事实去证明他才是正确的——那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石越和耶律信各自背负着不同的压力,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河北战场。双方心里面都知道,这一次的僵持,注定短暂。虽然没有人知道这脆弱的平衡究竟会在何时被打破,但双方都意识到气温的变化将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这个时期,仿佛整个世界岛东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平原之上。至于河东地区,虽然两国都部署了大军对峙,但自开战以来,长达五个月的平静,让这个地区几乎被人遗忘。不过,在历史上,河东与西京道,也从来都不算是契丹与中原王朝交战的重点。哪怕追溯到耶律阿保机的年代,舞台的中心,也是河北的幽蓟地区。近两百年内,塞北与中原的争斗,河北一直都是主角,而河东则几乎微不足道——发生在此处的战争,无论胜败,都极少影响到大局。
一直到绍圣七年九月结束,历史都依循着这两百年来的轨迹运转着。尤其是在长达五六个月的平静之后,在宋朝的河东路与辽国的西京道,双方都有不少人开始相信,他们只是这场战争的看客而已。
所以,即使当十月初至之时,雁代都总管章楶与河东行营都总管折克行突然大举兴兵,自雁门、大石谷路两道并出,做出大举进攻朔、应辽军之势,许多人也觉得那只是迫于宋廷压力的徒劳之举。
朔州有耶律冲哥亲自坐镇,近在咫尺的应州也非当年潘美、杨业时兵力空虚的应州,辽军扼据形胜,以逸待劳,宋军倾河东之兵出击,结果十月八日折克行在应州遇伏,受挫退兵;十日,章楶闻折克行不利,亦引兵还雁门。自十月五日出兵算起,河东宋军的这次出击,前后不过五日,便告夭折。
2
绍圣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区,从前一个晚上起,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不是很大,在地势较低的地区,地面上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但是,这样的天气,已经令从宋朝河东路瓶形寨至辽国西京道灵丘的那条八十里的山间谷道,更加难走。
这条道路已经废弃许久了。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间谷道,半程则是由滱水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后经历代先民的开辟,便在此处形成了一条沿溪河而走,可通车骑的道路。这一条道路,也被视为飞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后,这条道路被人们渐渐的荒弃了。因为道路联结的两端,分属于宋辽两个对立的国家,即使是在两国关系良好的时候,商旅、使者的往来,也不会走这条道路。河东路出雁门至大同,有一条隋唐以来的官道;河北地区更是往来便畅,除非奸细或者贼盗,几乎不会有人来这儿。在人迹罕至最少近百年后,原来的道路都许多都湮没不见了,许多地方草长没膝,甚至长满了横七杂八的灌木。很难想像,这里竟然曾经也是一条重要的道路,甚至还曾经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但在十月六日这一天,这条废弃的古道上,却突然出现了数以千计的骑兵,朝着灵丘城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支奇怪的军队,骑士们装扮各异,有些是典型的游牧民穿着,头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长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骑士,一看就是陕西汉人的穿着,厚厚的绵袍外面,裹着一件宋军常穿的紫衫,还套着深绿色的背子——上面都绣着“河套”二字。而他们低声交谈的语言也各式各样,虽然主要都是说陕西官话,但也有一些人说着难懂的蕃语,有时候一次交谈,甚至包含三四种语言,而他们互相之间,竟然也都能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们的队列拖得很长,大半也是因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这支骑兵最前头的,是五十骑左右的骑兵,他们超出大部队十多里,谨慎的搜索前进,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停下来,将自己隐藏在道旁的树木、岩石之后,抓紧手中的长弓。偶尔,在这条道路上,也会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现,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毫不留情的射杀。尽管这些倒霉的樵夫几乎不可能是敌方的细作,无论是东边的灵丘也好,西边的瓶形寨也好,他们的探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这是最完美的距离,既足够让他们的守军对敌袭做出反应,同时也能很好的保证细作的生命安全。但这些人显得十分小心,的确,行走在这条道路上,道路两旁的大山阴森森的耸立着,倘若敌军提前知道行踪,在路边的山上设伏,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毕竟,哪怕是简单的搜索道路两旁的山头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样的话,前锋小股部队行进的速度,只怕比部队最后面的神卫营都要慢,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两天也不见得能走完。
而在这五十名骑兵身后十里左右的,是数百名骑着骡子或驴,手里拿着斧头、长锯等工具的男子,他们中间有些穿的背子上绣着一张正待发射的床子弩——这是宋军某几支神卫营选择的徽记。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卫营士兵的指挥下,这些人熟练的砍倒、搬开道路上的树木,甚至还来得及给一些坑洼泥泞的地方铺上木板。
在他们的身后几里,则是四五千骑的大队骑兵。以及队伍最后方的,拖着火炮的牛车,与神卫十九营的宋军们。
“十哥,你说这个走法,天黑前能赶到灵丘么?”
一位三十来岁的神卫营武官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细小的雪花乱舞着,看不出什么时辰来,他低声呸了一下,说道:“这条道,俺和吴将军帐下的徐参军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着沙漏计算过时辰,路是难走一点,但并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赶到灵丘。”说完又轻轻掸了下头盔上的雪花,朝问话的那个武官说道:“仲礼,你到后头盯紧点,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经扔掉两门火炮了,振威脸色已是很难看了,再出点差错……”他的这句话都没有说完,一个守阙忠士小跑着过来,说道:“陈将军,范将军请你过去说话。”
他点点头,催着那个叫“仲礼”的武官去了,刚转身上马,朝着神卫营车队的中央驰去。
这个男子叫做陈庆远,乃是宋军神卫第十九营的都行军参军,官至致果副尉,因为行第第十,所以军中常呼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该营都指挥使,振威校尉范丘。宋军的编制、武阶,皆以神卫营最为混乱,大的神卫营规模庞大,主将往往以昭武校尉担任,与一个军相同;小的则主将不过一致果校尉。而这个十九营,规模虽然不大,但因为装备了十门克虏炮,主将便也官至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连个都参军也是致果副尉。
没跑多久,陈庆远便已见着范丘,他骑了一匹黑马,正微侧着身子,和身边的几个参军低声说着什么,见到陈庆远过来,范丘不待他行礼参见,便说道:“十将军,你不是与徐参军去勘了四五回路么?”
“是。小将……”
范丘却是没什么耐心听他解释,“一共便只十门炮,一门翻在路旁,一门陷在那破水沟里!他吴昭武是不心疼,一声令下,扔了继续赶路。俺老范有甚家当?这可是你十将军回来说了,这条道尚能通车乘的,火炮也走得动。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丢了两门炮,后半程你打算再丢几门?”
陈庆远被范丘数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不知如何辩解。此番他们受令到河套蕃军的吴安国帐下听令,这吴安国乃是当朝名将,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都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吴安国说要做什么,便是什么。就算是吴安国说要打灵丘,他们虽然心里觉得十分荒唐,却也无人敢有丝毫的异议。几个月来,陈庆远便随着吴安国的几个参军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给吴安国的建议,也是谨守本份的,既未夸大,也不曾故意叫苦——这条道路,虽然有一二十处地方比较棘手,但火炮勉强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吴安国肯让他们先在前头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话。
但是,今天的这场雪,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陈庆远也想不到,吴安国根本不准备让他们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鲁,却不容置疑——所有掉队的士兵也罢、车辆也罢,都弃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让车马通过就成。全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行军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烦的地方,他甚至会亲自下马去砍树。
陈庆远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价”指的是什么,吴安国的一个参军路上不小心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吴安国冷酷无情的将他丢在了路上——这样的天气,如果他不能忍耐着回到瓶形寨的话,能不能活过这个晚上,是很难说的。晚上山间会很冷,还会有野兽出没。
但吴安国的心却似是铁做的。他既然连他的参军都能抛弃,几门火炮又算得了什么?范丘急得跳脚,可他也只敢找陈庆远来发作。连留下一些士兵在后头处理那两门火炮他也不敢。吴安国的命令是一丝折扣都不能打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军节奏的东西,都将被抛弃。
这个就是命运。陈庆远毫不怀疑,如果神卫营成为累赘,那么吴安国也会马上抛弃掉整个神卫营。他参加了几次极度机密的军事会议,虽然没有明言,但他毕竟是讲武堂的高材生,也曾经参加过对西夏的战争,虽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级武官。陈庆远能够感觉得到,吴安国肯定制定了好几种作战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种,是不包括他们神卫十九营的。
可是,无论如何,陈庆远都想参加这次作战。他勘探道路时,最远到达过离灵丘城不过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东北,扼着这条道路的终点,虽然不是什么雄伟的大城池,却也十分坚固,堪称易守难攻。辽军的防守也算得上谨慎,在滱水的两岸,灵丘城外,有许多的村庄农田,因此白天的时候,灵丘的城门是打开的,偶尔这座城市还会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进出的人们都会受到严厉的盘查。哨探放到了村庄以外很远的地方,尽管那些哨探经常偷懒,陈庆远亲眼看到他们曾经钻进一个村庄中,一直到天色将晚,才心满意足的出来,回到城中。
这等程度的松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来就不太可能被攻击的城池,再加上开战五个多月,这里就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战事。无论是谁把守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百姓关在城内五个多月,让哨探们象猎犬一样时刻警醒。
况且,即使辽军有这样的松懈,陈庆远也怀疑他们能否攻得下灵丘。
从发现他们那一刻算起,辽人的援军最多两天就可以赶到,快的话也许只要一天多点,如果辽人的援军赶到的话,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失败——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只带了三天的粮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内攻不下,吴安国就会放弃,那么,到时候,他们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们的火炮,所有带到灵丘城下的,要么自己炸掉,要么就成为辽军的战利品。
这看起来是有些疯狂。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庆远也好,范丘也好,似乎都没有质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们心里面也没有认真想过要去质疑这件事。
这其中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将是那个人。
陈庆远不想错过这次作战也是同一个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个人麾下作战——那个在讲武学堂,被视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诛笔伐,异口同声的讥讽、甚至谩骂的家伙!
当陈庆远正在为他的火炮被范丘数落的时候,几十里外的灵丘县衙,正在大摆宴席。宴会的主人是大辽的灵丘县令檀迦,他的客人,则包括灵丘县丞、主簿、县尉在内,几乎灵丘县所有的头面人物。
大辽的这个边境小县,全县人口只有三千户。可是与西京道的许多汉人州县一样,在灵丘,也有七大势家豪族。这七家豪强,不仅控制着灵丘全县半数以上的田地,更加重要的是,每个家族都人多势众,并有许多百姓唯其马首是瞻。因此,灵丘令檀迦从宴会开始,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七大势家的族长们身上。
大约五天之前,檀迦收到耶律冲哥的信件,在信中,耶律冲哥再三嘱咐,要他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慎始慎终,确保灵丘不失。对于耶律冲哥的杞人忧天,檀迦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辽与南朝不同,即使是在太平中兴以来大兴科举,但科举出身的官员,依然属于少数。在州县守令这一级,科举出身之官员不足三成,其余的,无论是因为族群血缘、门阀势力,亦或是个人的能力声望,都可以归纳为“察举制”。耶律信在西京道经营日久,因此西京的地方守令,绝大部分都与耶律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在南朝,这种制度必然引发严重的地方割据,但大辽制度远优于南朝,朝廷内倚御帐、宫卫,以契丹、奚部为本,外有科举文官相维,以渤海、汉人为枝,这种国体政制上的根本区别,让割据之患,在大辽成为一种微不足道的风险。但在另一方面,在这种制度之下,要让受耶律信荐举担任灵丘令的檀迦多么尊重他的竞争对手耶律冲哥的命令,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当年檀迦也曾经跟随耶律信南征北战,颇立功勋,且略有智术,否则耶律信也不会荐他去当县令。因此,对于战局,檀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愿意指责耶律冲哥胆小,但是他过于谨慎,并且对这场战争持消极态度,却也是有目共睹之事。在檀迦看来,耶律冲哥是完全有能力在河东掀起惊天风浪来的,可他却什么也不做。五六个月过去了,这场战争很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却来要他谨慎小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个姿态。战争结束后,耶律冲哥需要有所解释,于是他开始做准备了。
灵丘——休说灵丘城易守难攻,与瓶形寨之间的道路早已废弃难行,就算宋军来攻,万一他守不住此城,还可以退守东南二十里外的隘门天险,那里高峰隐天,深溪埒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军轻易是攻不破的,而蔚州、飞狐援军,却可以迅速赶到——可以说,灵丘是固若金汤。而南朝将领,也断不会如此愚蠢!在檀迦看来,灵丘其实已无战略价值,宋人要攻大同,自可出雁门或大石谷;就算真要取飞狐,也可以从定州倒马关北上——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易取难,来攻打灵丘?就算夺了灵丘,想北进蔚州,还有隋长城与直谷关之险;经由飞狐古道去攻打飞狐——怎么看都是倒马关更好走些。
人人都知道,无论是平时还是战时,灵丘县,都只是大辽朝一个最偏僻的边疆角落。它的户口,尚不及蔚州州治所在灵仙县的六分之一!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四年前,当灵丘令出缺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此,檀迦若非其时已经四十五六岁,四处征战有些力不从心,兼他家乡应州浑源县离灵丘不远,他也不会愿意来灵丘。
而另一个现实,也证明了檀迦是正确的。
战争开始后,飞狐每户抽一丁,征召了约五千汉军,并有千余骑契丹骑兵协防;蔚州虽平时只有少量兵力,但灵仙县却设有宫分军提辖司,一旦有警,不仅可征召数万汉军,还可以随时征召起数以千计的宫分军来。而相比之下,灵丘县却连一个契丹人都没有,全是汉军——准确的说,是所谓的“五京乡丁”。
这固然与大辽一向的战争理念有关——大辽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崇尚将大军集结起来,集中力量,伺机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不关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尤其是契丹本部兵力有限,条件亦不允许他们四处设防。因此各州县之防守,辽军往往采取一种更为灵活的方式。一方面,卫王萧佑丹设计的制度中,是依靠着各地宫卫提辖司、石烈为骨干,联合本地部族或豪强来守卫乡土;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到处都驻扎重兵浪费兵力与国力,而是根据敌人的行动而迅速的调兵增援。
比如在和平的年份,尽管是边界,灵丘县也没有驻军,只有县尉下面有十几号公人,还是轮流听差。战事一起,檀迦就立即征召了三千汉军来守备本县。而倘若灵丘遭到宋军袭击,附近的辽军都会向此增援,他们的兵力,也会成倍的增加——从法令上来,大辽是全民皆兵的国家,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参战的义务。
当然,那仅仅只是法令,执行起来会大打折扣,虽然檀迦理论上可以在灵丘征召上万的五京乡丁,可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他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的道理,灵丘只有三千五京乡丁守备的事实,也说明了灵丘真正的战略地位。
“宋军……宋军若、若是敢来,俺、俺就管叫……叫他有来、无回、无回……”县尉史香有点喝高了,歪歪斜斜的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高声喊叫着,“俺跟你们说……说……”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讲的内容,自从七年前史香在县南的太白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狼,这件事情,全灵丘的人都差不多听得耳朵生茧了。不过,史香虽然喜欢信口胡吹,他的自信檀迦却认为合情合理。倘若宋军真的是昏了头,那么檀迦必让他们对京州军的战斗力大吃一惊。也许在南下的辽军中,汉军几乎不参加战斗,而主要是做为工匠或者提供后勤补给。但那些主要是南京道的汉军,若要以为所有的汉军皆是如此,那宋人就要为他们的无知付出代价。
不提自当今皇帝即位,执政的卫王对国内汉人的态度就由提防而改为拉拢,辽军南征北战,其中便多有汉人豪强率领族人、家丁追随。单论耶律信入主西京道后,殚精竭智的准备与南朝的战争,西京道的汉军,便已不可轻视。耶律信在西京时,曾将如檀迦这样曾随军征战的汉人部将安插到各个州县,训练汉军,并且常常巡视各地检阅——他的法子,类似于南朝曾经实施过的沿边弓箭手。从百姓中挑选一部分人出来,平时与百姓无异,也要耕种打猎,只在农闲时进行操练——回报则是他们可以免除一部分赋税。西京一地,本就民风尚武,经过训练的汉军,也颇有勇悍之辈。
如今耶律冲哥麾下,便有许多这样的汉军。
便在灵丘,也有三百这样的汉军存在。托灵丘到底算是个边郡的福,这些人都留守本县,没有受征召前往耶律冲哥帐下。有这三百人做为中坚,依托灵丘之天险,纵然只有三千汉军,檀迦亦有足够的信心,对付任何来攻的宋军。
一面听着史香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檀迦一面将目光落到了一个身着白裘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低头吃着酒,不经意抬头,撞见檀迦的目光,惊了一下,旋即谄媚的朝着檀迦笑了笑。
檀迦微微额首,笑道:“燕翁,前日令郎送来裘衣百领劳军,燕翁父子如此忧心王事,对朝廷忠心耿耿,堪为全县表率啊。”
他一开口说话,宴席上立即便静了下来,连喝多了的史香也识趣的捂上嘴巴,悄悄坐回座中。那个被他称为“燕翁”的白裘老者满脸堆笑,用一种讨好的声调说道:“令君谬赞了,这不过是小民的本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