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部分

此时春园社的乐棚里面,便正在上演一出由讲史话本改编的杂戏新剧——《张子房慕道记》。这出新剧的上演,不但让乐棚下的戏园里坐满了普通的观众,更是为乐棚对面的二楼包房,吸引来大量的达官显贵,其中甚至还有大户人家的女眷。

此刻,所有的观众,都聚精会神的看着一个扮演张良的白净小生和一名穿着龙袍戏服扮作刘邦的老伶人在戏台上唱着对手戏。

便听台上那“刘邦”问了句:“卿,你正好荣华富贵,却要受冷耽饥。”

“张良”便唱将起来:“慕道逍遥,修行快乐。粗衣淡饭随时着,草履麻鞋无拘束。不贪富贵荣华,自在闲中快乐。手内提着荆篮,便入深山采药。去下玉带紫袍,访友携琴取乐。”

“刘邦”又问:“卿要归山,你往那里修行?”

“张良”又唱道:“放我修行拂袖还,朝游峰顶卧苍田。渴饮蒲荡香醪酒,饥餐松柏壮阳丹。闲时观山游野景,闷来潇洒抱琴弹。若问小臣归何处?身心只在白云山……”

台下的观众听那“张良”唱得有意思,顿时都喝起彩来,纷纷叫好鼓掌。

在乐棚正对面的二楼的一个包房之内,如今已然贵为银青光禄大夫的宣抚判官陈元凤,也怡然自得的啜了口小酒,笑着赞道:“好一个身心只在白云山!”一面却似是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坐在下首相陪的薛嗣昌。

薛嗣昌却是完全没有留意到陈元凤的目光,敷衍的附和了几声,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心里正在琢磨着陈元凤突然约见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与这春园社内的大部分人不同,薛嗣昌对这戏完全没有兴趣。这《张子房慕道记》讲的是张良辅佐刘邦成就大业后,功成身退的故事,薛嗣昌如今却正当欲奋发有为、建功立业的年纪,对这种内容的杂戏可以说是毫无兴趣,而且这出杂戏,在这河北算得上是新戏,但薛嗣昌在汴京早已看过,此时再看第二遍,更是意兴阑珊。

其实不管是什么戏,现在的薛嗣昌,也完全没有看戏的心思。因为他为了建立火铳局而在河间府进行的游说,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屡屡受挫,几乎让他感到心灰意冷。

开始,薛嗣昌是希望能得到章惇与蔡京的支持,他因为打听到章、蔡二人都是热衷于富国强兵、建功立业,也敢于改作的,所以便天真的以为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然而,结果却是章惇对此不置可否,蔡京虽然没有明确拒绝,却也始终没有一句支持的话。薛嗣昌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过来,章、蔡二人虽然对自己的确有拉拢之意,甚至还用一些小手段故示信任,但实际上,自己在二人心目中的份量非常有限,而二人对吕惠卿的防范之心甚重,因为这火铳局与吕惠卿有关,章、蔡二人不但不可能支持自己,而且多半还会阻扰自己。

不过,弄清楚这些,并没有让薛嗣昌沮丧。因为接下来,出乎意料的,薛嗣昌又受到了唐康的拉拢。这几乎让他喜出望外。其实,他能够这么快弄清关于章惇、蔡京与吕惠卿的恩怨,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与虎谋皮,也完全是靠唐康的提点,否则他可能还在寄望于章惇和蔡京。唐康主动接触薛嗣昌,表示他支持火铳局的建议,还答应他替他去游说石越,给他争取一个面见石越,面陈自己主张的机会。

得到唐康的许诺,薛嗣昌欣喜若狂。因为此前他之所以优先将游说目标定在章惇与蔡京身上,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纯粹只是对于薛嗣昌来说,石越太高不可攀了,他也根本没有任何门路能攀上石越这棵高枝。在薛嗣昌看来,如果能够得到石越的支持,那火铳局就是十拿九稳之事了。而石越之前虽然没有亲自接见过薛嗣昌,却也不曾对火铳局表示过意见,如果唐康出马,在薛嗣昌看来,自然是很有机会说服石越的。

然而,薛嗣昌却又一次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唐康的确遵守约定去游说了石越,却被石越一口拒绝。石越认为现在的火铳并不成熟,他只支持在兵器研究院增加经费与人手,对火铳进行改进研究,同时小规模生产,向南海诸侯提供火铳,以检验其实战效果,而对宋军,石越只支持组建一两支小规模的试验性部队。更关键的是,石越明确表示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在与辽国的战争彻底结束后再开始。

这个结果也让唐康感到意外与无奈。薛嗣昌的失望更不用说,虽然唐康为了拉拢他,明确表示如果他接受石越的计划,唐康可以确保由他来主持火铳的改进、试验等事宜,但是在薛嗣昌看来,石越的计划太过保守,离他所期望的差得太远。

而且,薛嗣昌也知道唐康为何如此刻意的拉拢他。唐康的消息明显比章惇、蔡京更加灵通。后者拉拢他,是因为知道他这次来河北,除了推进火铳局外,实际上也同时是天子的耳目之臣,他实际的差遣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公事,要替天子详细的了解河北的军心、民心如何,打听河北的将领、守臣对于北伐的真实态度,以便于皇帝兼听则明,做出正确的决断。但是,从与唐康的交谈中,薛嗣昌隐隐的意识到,唐康多半是知道了自己的另一项更为秘密的任务——暗中调查安平劳军事件是否真的只是偶然。

对于这个秘密任务,薛嗣昌其实并不热心,他并没有和石越为敌的野心。他和石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而且他对石越还有些崇拜,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要刻意的去深入调查,挖出什么罪证,好一举扳倒石越,名扬天下的心思。当然,他和石越也并无恩义,也没什么兴趣去替他证明清白。他只是单纯的将此当成一项工作,认真调查一下,对皇帝有所交待就行。巩固皇帝的信任有很多的办法,没有必要将自己卷入一场大旋涡之中。

所以,对于唐康的拉拢,薛嗣昌并不拒绝。如果他成立火铳局、发展火铳的主张得到石越的支持,他也不介意投桃报李,证明石越是无辜的。薛嗣昌并不认为这是欺君,相反,利用皇帝的信任,弥缝幼主与权相之间的矛盾,这是大忠于社稷的行为。

但是,石越并没有给予他所期望的支持,那他也就没必要理会唐康的拉拢。当然,他不至于为此就去构陷石越,对石越的怨恨多多少少是难免的,但还没到就此要翻脸的地步。接下来的事,就是公事公办而已。

尽管这样宽慰自己,但要说不沮丧,却是不可能的。得不到章惇、蔡京的支持,在石越那里更是被当头一棒,以石越如今的威望,如果他不能够多获得一些有份量的大臣的支持,他的火铳局基本上就可以说是胎死腹中了。

薛嗣昌心里很清楚,石越的那个保守的方案,看起来非常的稳重可行,就算不是由石越提出,也必然会获得旧党的支持,甚至一些对火铳有兴趣的官员,也会支持那个方案。更何况那还是石越提出来的……就算是本来已经支持火铳局的许将,也可能会动摇。

但就算他心里再清楚,又能如何呢?

他还能上哪儿去找有份量的大臣支持?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都进奏院监院,又要怎么对抗位高权重、声望无匹的堂堂右丞相?

薛嗣昌真的是几近绝望,连带着对于别的事情,也变得无精打采,毫无兴趣。他完全想不出陈元凤为什么会突然约自己看戏,他和这位新贵并无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些本能的反感,对于这位陈宣判的往事,他可是知之甚详,身为新党干将薛向的儿子,对这位背叛出卖吕惠卿,直接导致新党执政终结的陈宣判,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只是因为身负天子耳目的责任,他有义务尽可能多的接触河北文武,因此才没有断然拒绝陈元凤的邀请。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薛嗣昌听到陈元凤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亢宗,我听说你和许枢副在大力倡议成立火铳局,大兴火铳?”

这是薛嗣昌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难道陈元凤对火铳局有兴趣?顿时,他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连忙认真说道:“宣判,下官敢断言,这火铳绝对是未来的军国利器,其重要性将不在火炮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是么?”陈元凤的目光依然是望着戏棚里的“刘邦”与“张良”,口里却是淡淡的说道:“我对这个火铳局倒是颇有几分兴趣。若这火铳未来果真能与火炮相提并论,那就堪称是我中原汉家大盛之基,这可是大利于社稷之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嗣昌要是再听不懂,他也就不必再当什么官了。但是这个意外却是让他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宣抚判官,皇帝跟前的新贵,陈元凤的确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强援,但是,他和吕惠卿的关系?怎么会支持兴建火铳局呢?此时的薛嗣昌,已不是那个初至河北的薛嗣昌。但他还是压制住了心中的疑惑,兴奋的向陈元凤介绍起火铳的好处来。

3

就在薛嗣昌滔滔不绝的向陈元凤说着火铳之利的时候,河间府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内,庞天寿由一个小内侍领着,低头钻进一间完全不该是民宅应该有的地牢之中。

地牢里面插满了火把,四名身着黑色蒙衫,做寻常平民装扮的人,正在拷掠一名七尺大汉,那被拷打的大汉穿着绵裤皂靴,上身赤裸,披头散发,胸前的展翅大鹏鸟纹身上血痕累累,已然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见着庞天寿进来,穿黑色蒙衫的四人停止了拷打,转过身来,向庞天寿行礼。其中一人,赫然竟是随李清臣、庞天寿使团一同前来河间府的兵部职方司干办官御武校尉鱼元任。

“如何?鱼干办,他肯招了么?”四人行礼方毕,庞天寿便尖着嗓子问道。

鱼元任连忙欠身回道:“回供奉话,这厮嘴硬得很。不过他也硬不了多久了……”

庞天寿微微点了点头,同来的小内侍早已搬过来一张椅子放到他身后,他轻轻坐了下来,又问道:“这人果真是在安平第一个喊万岁的么?”

“回供奉,这个绝对错不了,下官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另一名黑色蒙衫男子抢着回道。

庞天寿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是?”

“下官兵部职方司河北房知事师怀秀。”

“原来是师知事。”庞天寿笑道:“不过,这个案子太大,就算是师知事的人头,也担保不了。”

“供奉说得是。下官亦知事关重大,自上任以来这一个多月,都是在全力查办此案,绝对是证据确凿,当日在安平,第一个喊万岁的,便是这厮。”

“哦,不知师知事又是如何确认的?”庞天寿感兴趣的问道。

师怀秀恭敬的回道:“下官受命来河北,便为调查此案,因此在京之时,知道卫尉寺已在秘密调查此案,便已先去卫尉寺交涉,果然,下官来河北后,卫尉寺的秘密调查已有结果,根据多名在场军法官的回忆,他们都感觉到最先喊万岁的人,是在云翼军的方阵之中。于是下官便以云翼军为重点,派出十余名精干亲从官,以各种名义加入云翼军。因为下官派出的这些亲从官大多都有在陕西从军的经历,因此很容易便得到云翼军将士的认可,经过他们的暗中调查,基本上可以确定,第一个喊出万岁的人,绝对出自云翼军中。”

“不过,最后能够这么快就确定到这厮身上,却多少有些运气。下官属下的一名亲从官在调查时发现,有好几名云翼军节级都透露,在当时他们所在的方阵中,有一名叫方索儿的仁勇副尉可能最先喊了万岁。那名亲从官便去调查那方索儿,结果发现方索儿已在安平大战中中箭身亡,他以为死无对证,便停止了追查。侥幸的是,苦无线索之下,下官死马当成活马医,又去查了这方索儿的底细,倒让下官发现许多疑点。”

“第一个疑点,是下官查到方索儿家贫,为了嫁两个妹妹,欠下同营袍泽林林总总近八万文的巨债未还,但在安平事件之前,这笔巨债,竟然已经还清。而在此之前,云翼军与辽军的作战,却并非是有丰厚缴获的战斗,包括收复深州,也完全是一座空城。下官又查了方索儿应得的各种军功奖赏,累计也就是一两万文左右。而更可疑的是,下官查了方索儿阵亡后,其本营书记官整理的应交付其家属之遗物清单,除了军中签发的文历外,竟然还有交钞三十余万文的巨款!”

“因此下官肯定方索儿十分可疑,但他既已为国捐躯,却也无法继续深究,否则会招致军中将士的反感,其本营的军法官、书记官也不愿配合交出方索儿遗物,反倒对下官调查之目的产生了怀疑。为了顾全大局,下官亦只得另寻办法。所幸的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之前调查方索儿的亲从官,查到了方索儿在军中有一名结拜兄弟,并且,方索儿还另有一份遗书在他那结拜兄弟手中。那名亲从官颇费了一番心思,终于从方索儿的结拜兄弟手中,盗到了那份遗书……”

“方索儿在那份遗书中,告诉他的家人他得遇贵人,他与一名叫袁坚的陪戎校尉,以及一个叫做韦骆驼的人,一道替人办一件大事,各人得了四十万文的好处。那袁坚下官查明,也已战死在滹沱河畔,而叫韦骆驼的,整个云翼军中一共有两个浑名唤作‘韦骆驼’,以前俱是贩卖骆驼为生,故有此名,但另一名韦骆驼,只是一名入伍不过三年的节级士兵,下官查明,他的确并不认得方索儿与袁坚,倒是这韦烈……”

师怀秀说到这儿,转身望着那被拷打的大汉,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韦御武,这案子,你还是坦白招了吧!碰巧你认得方索儿与袁坚,碰巧你也是之前欠了一大笔债,碰巧你也突然还清了十几万文的巨债……更巧的是,查到足下身上之后,在下又着亲从官去查你的底细,提起当日之事,你同营果然有人记得,当日你似乎比旁人要先喊万岁!这铁案,你再嘴硬,也是逃不脱的。”

那韦烈早已是奄奄一息,但师怀秀和庞天寿的话,他还是听得清楚的,但这时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没有的事,下官不敢认。”

师怀秀嘿嘿笑了起来,“若是说我冤枉了你,那平白能得四十万文好处的事,韦御武也给兄弟我介绍介绍?”

“师知事,什么四十万文,我不知道……”

庞天寿在一旁听韦烈还是不肯招认,不由摇了摇头,笑道:“韦校尉,这案子若真是你犯的,你还是坦白招了吧,也少受皮肉之苦,只要你肯招出幕后主谋,有无同党,俺可以保证不祸及家人。”

说完“不祸及家人”几字,庞天寿便不动声色的留神观察韦烈的表情,果然,韦烈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虽然那表情一闪而过,但庞天寿是什么人,平生第一大本领就是善会察言观色,当下心里便已确认了。他来之前已经看过案子的档案,方才师怀秀的介绍,虽然不免有故意揽功的地方,却也脉络清楚,因此,他已十分确定,冤枉这韦烈的可能性已十分之小。

不过,这样的话,这桩案子可以说关系重大,因为之前的证据都指向安平劳军事件是有人暗中策划的。庞天寿不是那种喜欢惹事生非性格的内侍,他心里倒是希望这案子最好是几个士兵一时热血上脑一时冲动惹出事来,那样的话,就可以悄没声息的结案,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毕竟,从这次来河间府石越的态度来看,庞天寿也绝不相信石越有反意。

然而事情却没有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是有人暗中策划的话……庞天寿虽然表面上依旧神色如常,但心里却已是悬了起来。这幕后主谋,最好不要与石越有任何关系,希望是辽国的反间计……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祈祷起来。

与庞天寿同来河间府的兵部职方司干办官鱼元任显然也很明白事情的轻重。见韦烈没有回庞天寿的话,也劝道:“韦御武,我也查过你的底细,知道足下义气深重,也算是一条好汉。你欠下的巨款,不少倒是替军中的结义兄弟借的,从军近二十年,和党项、契丹血战,也立下不少功劳,于朝廷来说,也算是有功之臣。在下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行差踏错,走出这一步,但多少也能明白你不愿意出卖旁人的心思。但韦兄,你也须得好好想想,那给你们四十万文的人,是否包藏祸心?你不肯出卖他,但他只怕却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否则,怎肯让你做这种无父无君,离间我大宋君臣之事?那人究竟是何等人物,需要你韦御武这样的好汉拼死维护他?他做出这等事来,你又如何能肯定他不是辽国的细作,不过假借他人名义,来坑害你等?”

师怀秀也道:“鱼干办说得不错,韦御武,你还是坦白招认了吧!这案子有多大,你心里有数。我也不虚言诳你,不管怎么样,你的死罪都是逃不了的。但你若肯老实交待,帮我们抓到幕后主使与同谋之人,庞供奉已经保证了,可以免你家人之罪。你大约还不知道庞供奉是什么人,那是天子身边的近臣,绝不至于骗你。”

“庞供奉果真是天子身边的近臣?”韦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庞天寿嘿嘿干笑了两声,点头道:“这个自没必要骗你。俺还可以答应你,你若果真能帮我们抓到这案子的幕后主使与军中其他同谋,俺就当你和那方索儿、袁坚一样,已经战死在滹沱河边!”

“建国公?吕惠卿?你说安平劳军之事,是吕吉甫设计陷害石越?!”

春园社的包房内,薛嗣昌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的男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时,戏棚里的《张子房慕道记》已然演至尾声,而约见他的陈元凤早已先行离去,此前的谈话中,对于他大兴火铳的设想,陈元凤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趣,对他本人也多有慰勉之辞,不过,有过和章惇、蔡京打交道的经验,薛嗣昌已经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在陈元凤没有提出自己的条件之前,他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让他想不到的是,陈元凤突然之间,就告辞离席,然后又诡异的请他多留一会,并暗示他有人有重要的线索要向他举报。

然后,也就是陈元凤离开春园社的前后脚,这个陌生的男子突然出现,一开口就叫出他的官讳,并且宣称有关于他秘密使命的重要线索举报。

接下来,便是让薛嗣昌目瞪口呆的一幕。

“吕惠卿设计陷害石越!呵呵……”薛嗣昌都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起来,但他还是尽量冷静下来,质问道:“你又是何人?这等事,又岂可胡言乱语?可有真凭实据?”

那男子却并不惧怕他,颇无赖的笑道:“监院言重了,小人贱名,岂足挂齿,似这等大事,小人怎么可能有证据?不过是听到一些流言,又听说监院为人刚正,不畏权贵,故此才冒死求见,告知监院。至于是真是假,小人却不知道了。小人只是听到河北各处都有流言,说建国公要报当年罢相之仇,便设下此计,派人冒充辽国细作,在军中收买了一些破落泼皮,趁着石相公在安平劳军之时,大呼万岁,因为他知道石相公在军中威信极高,只须有一二人首倡,必得将士响应,如此便可离间君臣,使皇上疑心石相公,罢石相公之相……但这些也只是流言,是真是假,那便要看监院的判断了。”

那男子慢里斯条的说完,见薛嗣昌犹在震惊之中,不待他反应过来,告了一声罪,便迅速的离开了包房,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薛嗣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想要大喝去追,但张开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又缓缓坐回座位,锁眉沉思起来。想到厉害处,薛嗣昌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良久,他才终于有了点动静,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叹道:“一石二鸟,一石二鸟……”

很久以前,他就听说过陈元凤的厉害。这一次,他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吕惠卿设计陷害石越?可能么?真的有人会相信么?如果薛嗣昌不是在这种场合听到这个故事,他只怕也会将信将疑。吕惠卿有动机,也有能力,也有足够有胆魄来做这件事,恐怕任何调查此事的人,听到这个说法,都不敢轻率的排除掉这种可能。

陈元凤这是要彻底害死吕惠卿啊!

这种流言如果真的传出去,不管吕惠卿做没做,都够他喝一壶了。吕惠卿当然可以辩解,这事最大的破绽就是如果真是吕惠卿做的,怎么可能轻易弄得世人皆知?但问题吕惠卿有理也没处辩去,因为他的对手是流言!谁知道你怎么弄世人皆知了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好的计谋也要人去实施,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肯定参预计谋的人中间就没有口风不紧,甚至是心怀不满、故意泄露的呢?难道要吕惠卿去上表和皇帝说,他做坏事绝对任何人都不会知道?那皇帝多半会回答:你当年把益州的事的确瞒得够紧,不过结果还是没瞒住……

除非有人真的查清了真相,否则,这一条流言,很可能就让吕惠卿在皇帝心里判死刑。

薛嗣昌对皇帝可是颇为了解的。小皇帝十分的聪颖,表面上看也颇为宽仁,但实际上,内心却是对臣子极为的猜忌的。一条流言当然定不了吕惠卿的罪,然而,却足够让吕惠卿准备致仕回家养老了。

看来陈元凤对于吕惠卿的“复出”颇为忌惮,竟然不惜用出这等手段。虽说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留下半点把柄,似乎完全是置身事外,但到底还是冒了一些风险的。如果薛嗣昌翻脸,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密报皇帝,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他的前程也会受到影响。不过薛嗣昌自然不会这么干,他与吕惠卿又不是什么亲如父子的关系,和陈元凤也素无仇怨,没必要为了他们搭上自己——如果向皇帝禀报的话,他在河间府的所作所为,也同样会被皇帝知道。身为皇帝的耳目之臣,却到处和勋贵权臣们往来,甚至涉嫌进行政治交易,这可不是什么会让皇帝听了感到高兴的事。

所以,举报陈元凤的事,薛嗣昌是肯定不会考虑的。最多他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他现在需要认真考虑的是陈元凤的条件——毫无疑问,刚才发生的事,就是陈元凤开出的条件——只要他将刚才听到的“流言”转达到皇帝耳中,陈元凤就一定会全力支持火铳局的设想,否则的话,就和之前的章惇、蔡京一样,陈元凤也会变成这件事的反对者,因为他比章、蔡二人更不想吕惠卿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石越不支持,章惇、蔡京也反对,如果陈元凤也反对的话,那就意味着在河北的朝廷重臣几乎都反对火铳局,那他也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薛嗣昌不知道陈元凤是否知道,自己有调查安平劳军事件的秘密使命,陈元凤很可能只知道他是天子的耳目之臣,所以才只是设计了这样一条“流言”,否则的话,薛嗣昌都怀疑他会找到一些“证据”给自己。这样的一个狠辣角色,薛嗣昌打心眼里不愿意得罪。所以他现在更加清楚,如果他没有接受陈元凤的条件,陈元凤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更加激烈的反对火铳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更加不害怕自己举报他。一但双方有了怨仇之后,没有证据的攻击,皇帝根本不会相信。就比如陷害吕惠卿,如果是陈元凤将流言禀报皇帝,皇帝多半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陈元凤。但如果换成薛嗣昌,皇帝就不会怀疑,因为薛嗣昌与吕惠卿不但没有宿怨,而且多多少少还有些渊源。

问题在于,拒绝陈元凤极可能会让火铳局彻底胎死腹中,但答应他的条件,火铳局又能有多大的希望呢?

这才是让薛嗣昌一直犹豫不决的关键。

他坐在春园社的包房内,久久沉吟,外面的戏棚里,戏已演完散场又重新开演,旧的观众走了,新的观众又进来,薛嗣昌还是拿不定主意。幸好春园社的主人知道这包房是宣判陈元凤的,也没人敢来打扰——在河间府,陈元凤如今也已是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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