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部分
猛烈的狂风已经刮了整整两天。这种大风,带着怪啸一般的咆哮,卷着飞砂,遮天盖地地吹来,仿佛要横扫天地间的一切。前日扎营之时,第三指挥的几个士兵没压好石头,一阵风来,打了几寸长木钉的帐蓬竟被吹了个没影没踪,那几个倒霉的家伙也被他们指挥使罚了十军棍。就这样,还是因为有一个小土丘挡住风势。否则他们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扎营了。
“这该死的鬼地方!”宣武军第二军一营第四指挥副指挥使马同寿掀开帐蓬的一角,朝外面狠狠啐了一口。他是讲武学堂第五期的学员,在应天府出生长大,在开封府服役,中间虽然轮戍去过河北,但却从来没有到过陕西,更是从未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沙。
“这风要一直这么刮下去,这仗还要打么?”承勾朱存宝躺在帐蓬内发着牢骚。“昨你去了潘大人那里,向导说甚?”
“他说一般刮不了多久,慢则三四天就停。”马同寿说道。
“三四天?!”朱存宝跳了起来。
马同寿苦笑着望着他。朱存宝呆了半晌,问道:“就是说还要多喝三四天那条河里的水?”
“你有本事不喝也行。”
朱存宝哭丧着脸,道:“早知如此,拼着被斩了,也要偷偷带几壶酒。”
“我却只盼着早点碰上西贼——打一次胜仗,犒军的时候总有点酒喝。”
“哎!”朱存宝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却立即哑然失笑,这种鬼天气,怎么可能还有旁人偷听?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却老觉得我们象冤大头……”
“怎么说?”马同寿愕然。
“打仗前锋功劳总是最大的,可你看,这么多军队,凭啥我们宣二军就能争到前锋?莫说西军,殿前司这么多军,我们宣二军因为有个宣一军压着,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凭啥这次让我们捡着?还有,三营的营将精得象只猴子,听说是老西军出身的,平时有甚好处从来不放过,凭啥这次让着我们潘大人打头阵?”
“你别乱嚼舌头。”马同寿吓了一跳,也左右看了看,“惑乱军心可是杀头的罪。”
“我哪敢到处乱说?”朱存宝苦笑了一声。
马同寿默然一阵,道“潘大人也在熙河打过仗,你怕什么?”
“我啥时候怕过?”朱存宝抓起水壶想喝口水,拿到手里,却想起这水苦得厉害,犹豫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放下,道:“潘大人是员猛将不假,在熙河打过仗也不假,可他就是少了点心机。他好歹也是名臣之后,但凡有点机心,怎么会落到宣二军来?”
“呸!你娘的真会胡说八道。”马同寿骂道:“管他娘的甚机心,这次正是我们一营扬名立万的时候。上边说了,灭了这龟孙子西夏,朝廷赏赐是绥德的两倍。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我家老二娶个浑家了。我倒要看看哪个西夏狗崽子敢来招惹我们一营?”
“是,你本事!”朱存宝“呯”地便又躺了下去。
便在这当儿,忽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道:“风小下来了!风小下来了!”
听到这喊声,马同寿方怔了一下,却见朱存宝象个弹簧似的弹了起来,似兔子般窜了出去。马同寿连忙掀开帘子钻了出去——果然,刚才还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的狂风,仿佛被人套上了绺头的野马,竟变得温驯许多了。宋军士兵纷纷钻出帐蓬,痛快地享受着略略还有点刺脸的朔风。还有人甚至高兴地唱起曲子词来。
但这种快乐的气氛没有持续超过一刻钟的时间。马同寿远远望见他们的潘大人面色一变,便听到他大吼了一声,紧接着便是“呜呜”地号角声响了起来。
从未打过仗的马同寿还没有反映过来,便见朱存宝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快,拿兵器!”
“怎么回事?”长年的军事训练让马同寿下意识地向帐蓬跑去,一面却还有点莫名其妙。
朱存宝指了指北面的天空,吼道:“西贼!”
马同寿扭过头望去,只见不仅仅是北面,东面与西面,从风沙中都隐隐可以看见高扬的黄尘。军营里面到处都是人在奔跑,总算平时的训练没有白费,虽然略显得有点混乱,但士兵们此时还知道应当做什么,知道拿到武器后应当往哪里去。他心里一阵紧张,又觉得有点兴奋,迅速地钻进帐中取了头盔与盾牌、兵器,按着平时演习的要求,向自己的队列跑去。
外面此时只听到军官们此起彼伏的高声吼叫:
“列方阵!”
“列方阵!”
“牌手在前!”
“牌手在前!”
“神臂弓第二!”
“神臂弓第二!”
“弩手第三!”
“弩手第三!”
“刀手中心!”
“拒马!布拒马!”
士兵们略显紧张地奔跑着,忙碌着。此时马同寿已经可以隐隐地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甚至还能听到一些西夏人的号角之声了。马同寿提着盾牌,找到方阵第一排自己的位置站好,顺便扫视左右,已有六成的执盾手已经备位,其余的人正在陆续赶来,马同寿满意的点点头,一面也大声喊着:“执盾手!第一排!”招呼着未就位的士兵——他是一营执盾手中军阶最高的武官。
终于,最后一位执盾手合拢了他的位置。
士兵们全部到位。马同寿忙里偷闲,看到他的好友朱存宝也站在了神臂弓的队列中。
便听到方阵中心传来营都指挥使潘大人狮吼一般的声音:“一营,给爷爷杀直娘贼的!”
“杀!”
“杀!”
三千战士的声音,穿透风沙,震破了西北的天空。马同寿也跟着大家一同张开嗓子高声吼着,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滚烫,什么紧张,什么害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耳边,只听到这压倒一切的声音:
“杀!”
“杀!”
野利朵猛地勒住骆驼,停了下来。后面的大军见到主将突然停住,连忙也一起勒停。
“撤军!”野利朵冷冷地说道。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他们的主将。宋军就在前面,已经被他们三面合围。他们有两万之众,而前面的宋军最多不过数千人。为了歼灭这支宋军,他们在风沙后面整整潜伏了三天!
这时候却要撤军?!
“撤军!”野利朵重复了一遍。
“大王!”一个大首领忍不住上前问道:“为何这时候突然要撤军?吃掉这只宋军绝对没有问题。”
“没问题?”野利朵冷笑道:“风小下来至此刻才多久?宋军竟已结阵!这分明是支训练有素的精兵!成列不战,此契丹称雄数百年之秘。且嵬名老将军已有处分,我军破坏通道,多设险阻,拖延战事。以兵分三部,一以当战,一以旁伏,一以俟汉兵营垒未定,伺隙突出。险阻之处,自有当战之兵。吾军只要扰得宋军不得安宁,出其不意之时,攻其不备之军便可。正面当敌之锋锐,乃是不智之举。本王却是不信,宋军过这七百里旱海,而竟能无一丝可趁之机。”
“大王圣明!”
“撤!”
“撤!”
钲声敲响,军旗北卷,只是一瞬之间,两万多夏军便消失在澣海荒漠的风中,便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86
磨脐隘口。
当葫芦河而立,状如磨脐,号称“葫芦河第一险”的磨脐隘,一向都是夏军引以为傲的险关。当种谊与刘昌祚统率的偏师行至此地之时,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地图、沙盘上见到过千次百次,又怎么比得上身处其境,领略天工凿就的雄伟险奇?!只见那葫芦河东岸,山崖峭立,猿鸟难渡,中间两座大山,如同凸出的磨脐一般,将一个山谷挤入从南方流来的葫芦河中,使得葫芦河在这里生生凹进来一块。西夏人便在此处,凭高修筑战寨,控制着葫芦河的河道,亦控制着出葫芦河经陆路通往灵州城的大门。
宋军前锋,已经在此被阻了整整四天。
四天前,种谊麾下不可一世的振武军第一军第一营,看到磨脐隘夏军守备不严,想趁着西夏人不备抢渡葫芦川,一鼓作气攻下磨脐隘,不料这支在平夏城立下大功的部队轻敌冒进,却正中夏军之计,被扼守此隘的三万夏军三面夹击,第一营虽然浴血奋战,逃脱了被全歼的命运。但是这一战,不止损失一千多名将士,被夏军烧掉船只皮筏数十艘,而且,这还是宋军伐夏以来第一场败战,大大打击了宋军的士气。
左路军主力赶到之后,种谊立即下达了两道命令:第一营都指挥使送交卫尉寺处分;将第一营打发去看守辎重。
因为指挥失误而导致战败的将领,是肯定要受到军法处罚的。既便是种谊自己,也必然要负上相应的责任。而不让刚刚打了败仗的士兵影响到全军的士气,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们与战斗部队隔绝开来。
这样的处分自然无可非议,但正如刘昌祚所言,要真正挽回这一切,惟一的办法,便是尽快拿下磨脐隘。毕竟,都总管司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最重要的是,左路军只随军带了一个月的粮草与军需,并且,在他们的军队到达灵州之前,不会有任何来自国内的补给。
种谊非常明白没有粮草对军队意味着什么。
“真天险也!”隔江眺望磨脐隘,种谊既便心事重重,亦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刘昌祚淡淡应道:“世上绝无攻不下之天险!”
“子京已有良策?”种谊又惊又喜。
“末将又能有甚么良策。”刘昌祚指着对面的磨脐隘,慨声道:“不过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狭路相逢勇者胜!狭路相逢勇者胜!”种谊喃喃念道。他斜眼觑见刘昌祚,只见这个身披黑甲,气貌雄伟的男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仿佛他有一种自信,自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攻不破的险关,没有他打不败的敌人……一向以用兵稳健而著称的种谊,此时心中竟泛起一种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心情。
两日后,清晨,雾散。
驻守磨脐隘的西夏大首领没啰卧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仿佛变戏法一样,大雾散去后,数百艘各式各样的木船皮筏出现在葫芦河的江面上,橹手们正划出雪白的水花,驾驶着这些船筏向着东岸冲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一艘战船,战船上空迎风飘扬的将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刘”字!这些木船,在江面的雾气散去之后,仿佛一齐约定的,便纷纷擂起了战鼓,这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从江面传到磨脐隘口,依然能吸引着人们的心脏随着鼓声一起急促的跳动,似乎是要从自己的嗓子中跳出来一般。
没啰卧沙只觉得自己眼睛里所能看到,全是载满宋军的船筏;耳朵中所能听到的,全是宋军震人魂魄的战鼓之声。
这是没啰卧沙一生之间,惟一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场面,亦是他惟一一次感到发怯。
“刘?对面的宋人不是种谊的军队么?”监军使梁格嵬不知何时已到了没啰卧沙的身后,颤声问道。
“管他娘的是谁的军队!”没啰卧沙跳着脚大声吼了起来,对自己心中生出来的怯意有点恼羞成怒,“给爷爷放箭!叫这些南蛮子去喂王八!”
“放箭!”
“放箭!”
“他娘的快放箭!”